37℃留灯的第一晚,异常寒冷,火塘边来了三个孩子。我从窗户里隐约看到三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东张西望,让进屋里的时候他们仍瑟瑟发抖。我翻出木炭下的烤红薯,拿在手里慢慢剥皮,一个,两个,三个。
傻孩子,别哭了,弄到红薯上就不甜了。
一
曦,暮和我同住在北方的一个工业重镇。大气污染严重,粉尘夹杂着煤灰整日在空中游荡,像一群无孔不入的幽灵。
在我的印象里,蓝天和白云是一种奢侈,就像是那些陈列在商厦柜台里舶来品。但我并不向往,大概是适应了吧。我呼吸着沉甸甸的空气,依旧要生活。
和许多城市一样,我家所在的市辖区,名为建兴区;路,解放路;居住地,劳动社区。
我住在5栋2单元1号。一楼。由于建筑群间距狭窄,所以三楼以下终年都不见阳光。屋内幽暗,潮湿,像个封闭千年的墓穴。
曦住在5栋1单元1号。同样的楼层,与我家仅一墙之隔。同样的幽暗,潮湿。
暮住的离我俩远一些,在7栋1单元2号。仍旧见不到一米阳光。
二
我的父亲是一个赌徒,嗜赌如命。在我的印象里,他从来就没有赢过。我一个人的时候,总是幻想父亲赢钱后“凯旋”归家时的样子。他会很温柔,挂着孩子般的笑容。还会抚着我的头,吻我的脸蛋。但那只能是幻想。
凌晨,我会被巨大的关门声惊醒。然后,在床上蜷缩成一团,什么也不说。聆听着屋内的风吹草动。等待,像是临刑的犯人。
通常,父亲会从一些细微之处找到教训我的理由。我卧室的门被甩开,我不作声,默默的坐在那里,闭着眼,低着头。像一条剥了皮,等待开膛的死狗。
父亲会像从前打母亲那样打我。然后,转身,骂骂咧咧的走开。但我知道,这只是开始,因为我清楚,过不了多久,新的理由又会出现。所以我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。只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,我舔舐着嘴角的血液,将它们一滴不留的吞下去。
母亲由于不堪忍受这种暴行,在很小的时候,就和父亲离婚了。母亲走的时候,除了几件衣物,什么也没要。
之后,母亲会隔三差五的回来看我。每当她看到憔悴不堪的我时,就会抱着我失声痛哭。
在母亲面前,我是不轻易落泪的,并且会假装的很坚强。我不想让母亲为我担心,受我拖累。我只希望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。
每当看到母亲远去的背影时,我的泪水才会决堤似的泛滥。
我把母亲带来的东西藏的很好,然后悄悄的带到学校,寄存在朋友那里。包括母亲的照片。
三
我很喜欢曦的祖母,因为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死去祖母的样子。
祖母去世时,我正是幼年,根本不理解死这个概念。所以在全家人哭的时候,我站在一旁发愣。先是,看到姑姑在屋内翻箱倒柜。之后,伯母不顾伯父的劝阻,拼命的往外搬家具。
我就这样看着他们哭天喊地的“忙活”,听着撕心裂肺的争吵声。自始至终,我没有落一滴眼泪,而是仓皇的逃离,去学校上课。那时,我刚上小学二年级。
直到很多年后,我才了解。哭声最大的是人,得到遗产最多,活的也最快乐。而无声抽泣或是没有落泪的人,得到遗产最少。不过,却是在此后生活中,付出的眼泪最多,最伤心的人。姑姑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存折,伯母满载而归,而我这个单传子孙却始终一无所有。
四
我很羡慕曦的祖母在世。因为祖母总是那么慈爱,总是在父亲打我的那一刻,用手臂挡着那些甩向我巴掌。
我经常去曦家,依偎在曦的祖母身边看电视。但曦的父亲在家时,我是不会去的,我害怕他,就像害怕自己父亲一样。只要是曦和父亲同时在家,我就会听到从隔壁传来的阵阵皮带声,还有曦歇斯底里的哭喊声。
深夜,曦寄宿在我家。父亲一般都是彻夜不归的,所以我们可以很安心的度过一夜。我会把电视机通宵开着,然后在客厅的地板上睡觉。午夜,电视已经没有节目。曦蜷缩着身子,在冰凉的地板上睡得很香,我喜欢这种没有打扰的安宁。
曦哭得时候和我完全不同。他往往只出声,不流泪。而我只流泪,不出声。
曦的母亲患有败血症,是在曦出生没多久得的,之后,很快便去世了。所以,曦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点印象,甚至连一张照片没有。
曦是在祖母这里长大的,因为生父和继母之间是容不得他这样一个“孽种”存在的。曦的继母一定是想让曦同那个已故的女人一样早点死掉,所以经常找些理由唆使那个男人来打曦,有时,也会亲自动手。
曦对父亲的打是不还手的,而当继母打他时,他就会和那个女人撕扯,扭打起来。此时,曦不是一个人在抗争,他身后站着一个人,就是他死去的母亲。曦在为自己母亲的尊严和眼前这个女人打斗。
五
母亲没走之前,非常怜悯曦,像待我一样待他。母亲知道,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母爱更能让孩子觉得温暖,幸福的了。这也是曦喜欢来我家的一个重要原因。曦能从母亲慈爱的目光中看到自己母亲的样子。
我认识暮是在一次打架中。当时都还是顽童,我拎着一个铁棍,怒气冲冲的追到暮家“寻仇”。门被打开时,我看到一个中年女人,她右手拄着拐杖。左手像翅膀一样护着暮,雕像一般矗立在门口,瞋目怒视。
我像是撒了气的皮球,一溜烟的逃回了家。那是我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暮的母亲。
六
曦,暮和我就在这个小区里,在这种环境下渐渐成长。
一直很庆幸母亲能够回来,在我最需要母爱的时候。但我又为这件事倍感失望。我觉得,母亲回来是在残害她的青春,扼杀她的幸福。
母亲放弃了许多再婚的机会,义无反顾的回到我的身边,和这个男人同居在一起。把力气给了繁重的家务,把身体给了男人的毒打,还要和男人做爱。但母亲却把无私的爱给了我。
母亲忍辱负重的生活着,十几年来,母亲积劳成疾,过早的衰老。我一天天的长大,从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变成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。
曦在我上高中时,就辍学了。他和许多同样遭遇的少年一样,成了街面上的小混混。
我一直居住在学校,所以很少见到曦,也很少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。有时假期回来,偶尔会在街上遇到曦。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弱,也没有长个。枯瘦的身体直愣愣的立在那里。
他咧着嘴向我笑着,并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支烟递给我。我是不抽烟的,但我还是接了。那一刻,我没有从这个笑容里找出幸福的痕迹,哪怕是一丁点儿。记得,从前,即使曦被父亲毒打了,但在找我玩时,他还是会带着笑容,真正的笑,像个胜利者。现在,却是苦笑,很勉强。
七
自从那次打架后,我一直没有见过暮。
直到有一天,我看到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我身边驶过,停在了暮的家门外。
当我看到暮时,他满脸泪水,和众人一起把那个形如枯槁的女人抬上担架。然后,和那个女人一起被救护车裹走。
暮的母亲死了,尿毒症。这些年来,我没有见到过他的父亲。邻居说,暮的父亲在广州工作,一直就没有回来过。只是每个月都会按时寄钱给暮。
暮的母亲被推进火中,焚烧,化为灰烬。那个男人始终还是没有回来。
暮成了一个孤儿,出除了一套两居室的阴暗,潮湿的房子,他一无所有。
八
又是一个假期,我回到家里,突然看到一个男孩坐在我家的沙发上,旁边是我的母亲,两个人都是泪流满面。
暮在我家住了几天,母亲每天都会做非常丰盛可口的饭菜。
在我的印象里,暮很少有笑容,眼睛里除了黑色的忧伤,剩下的就只有红色的仇恨。
暮的母亲死后,仅有的那套房子也被远道而来的亲戚霸占了。暮并没有立刻被撵出去,但他就像空气一样在那所房子里生活。亲戚也有孩子,两个。吃饭时,暮会被当作狗。饭桌上的残羹冷炙会一直留着。
暮是个倔强的孩子。所以吃饭时,暮通常看电视,而且会看一些让人恶心的节目,把声音开很大。对于他们的训斥,暮从不妥协。他死死的抓着遥控器不放,直到雨点般的拳头砸向他的头,脸和背脊。
深夜,饥饿驱使着暮去吃那些残羹冷炙。他大口的咀嚼着冰凉的食物,直到咽不下为止。泪水滴在木桌上,发出沉闷的声音。暮只有在黑夜才会脱下他坚强的外衣,裸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。
九
暮住在我的卧室。他说喜欢那个咖啡色的木纹书柜。我拿出两本书给他看,一本是《红楼梦》,一本是《活着》。
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小时候打架的事,也许是心照不宣了。
假期,我再次回来时,暮依然在我家坐着。头发修剪的很精致,气色好多了。
暮已经夺回了房子。不是通过诉讼,而是用武力,很见效。从他出手的那一刻,他就已经孑然一身,像只高傲的孤鹰。对他来讲,亲情只不过是DNA序列上许多相似的图案罢了。
暮决定去学电脑,然后工作,挣钱,继续生活。
在暮的口中从来没有父亲这个词,只是象征性的有“他”来代替。说出口时,轻描淡写,侧着头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十
曦的祖母突然辞世了。在我十九岁那年秋天。我没来得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。
寒假回来时,看到曦的叔叔在整理房间,门口狼籍一片。陈旧的桌椅,斑驳不堪的衣柜和床板,还有那台布满灰尘的电视机。母亲告诉我,隔壁奶奶去世了,脑溢血。我打了个寒颤,但并没有心痛,只是感到失落惘然。她终于摆脱这个污浊不堪的家了,再也没有谁能惹她生气了。
曦的祖母和我的祖母一样,都是在秋夜悄悄的逝去的,走的时候都很安静。没有痛苦,没有眼泪,像是一片枫叶无声的飘落。只不过时间上有所不同,一个在我七岁,一个在我十九岁,整整一个轮回。
母亲常说,没有阳光的屋子会有不干净的东西。我不迷信,但又不可不信。曦的姑姑也曾死在那个屋内,殉情,喝了整整一瓶农药。
我躺在冰冷的卧室,阵阵寒气从地板深处翻涌而出。我突然想起了曦,许多年了,我没有再见到他。即使是他祖母去世,他也始终没有露面。
也许曦长大了,去了很远的城市,寻找丢失的幸福。尽管我很想念他,但我也不希望再在这里看到他。我希望那些有阳光的地方会使他变得干燥,温暖。
阳光将曦湿漉漉的身体包裹,大片大片的苔癣从他身上脱落。
那一刻,我想,他会学着微笑。幸福的笑。
年4月27日
摆渡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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